谢天佑著作集:《专制主义统治下的臣民心理》出版(附:陈旭麓序)
作者简介:
谢天佑(1932—1988),曾任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、中国古代史教研室主任、江南地区史研究室主任、校学术委员会委员,曾兼任中国农民战争史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、上海市历史学会常务理事。著有《秦汉经济政策与经济思想史稿》《专制主义统治下的臣民心理》《中国农民战争简史》。
内容简介:
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已故谢天佑教授的遗著,经典再版,附陈旭麓先生原序。
中国的古代皇帝代表着一种什么秩序呢?就是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统治秩序。
任何最高掌权者,都应是本阶级意志的集中代表。怎么集中呢?有 的实行民主制,有的实行专制。民主制当然理想,但是,当到主客观条件不具备,民主不仅不能建立一种秩序,而且还要带来无穷尽的混乱,在这时,与其要民主的混乱,不如要专制的秩序,于是定于一尊的思想和制度就产生了。
皇帝主宰一切,除皇帝外,没有独立的个人,没有享受权利的个人,没有被尊重的个人,而只有这样两种人:或者是被皇帝吸吮血液的奴隶;或者是听任皇帝使唤的奴仆。奴隶和奴仆把皇帝视为神,而皇帝却把周围的奴仆和脚底下的奴隶都视为饿狼,时时刻刻在闪着蓝眼睛要向他抢权夺财,他要时时刻刻紧握棍棒,狠狠地揍他的奴隶和奴仆,使他们俯首贴耳,不敢反抗。而且最最要紧的是这根棍棒只许他一个人掌握,千万不能让别人握有。
喜怒无常是专制主义君王的特有的性格;假话、违心的话是专制主义臣民的特有的语言;这种性格、语言都是特有的心理反映。总之,这种性格、语言、心理都是专制主义的产物。
在专制主义高压下,有的人既不引退,也不招惹杀身之祸,蛇委曲折,如蚯蚓钻洞,是软泥就钻,是硬石就绕,在空隙中活动,在空隙中生存,在空隙中施展才华。
“疾风知劲草,板荡识忠臣。”每当王朝末期,大厦将倾,总有那么几个人出来苦苦支撑着。苦就苦在不仅要挡明枪,而且要躲暗箭。
改革派是另一种风貌,他们要向危局挑战,信心百倍地去解决矛盾,而不是回避矛盾。但是,在专制主义统治下,改革派和维持派有一个同样的弱点,都离不开皇帝这个后台。
法家思想,虽然在中国历史上不居统治地位,但韩非宣扬讲假话、讲违心的话的技巧在中国却有生存的土壤,因为中国被专制主义统治了几千年。以后,专制主义制度虽然被打翻了,但是,它的影响还很深。讲假话、讲违心的话,不完全是个人的品质问题,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社会制度问题。中国古代社会官场上盛行讲假话、讲违心话之风,实质上是畏惧专制独裁的心理状态的表现。
目次
“史笔千斤重”——谢天佑先生著作集总序序 言(陈旭麓)一 无秩序中的秩序二 主宰一切三 喜怒无常四 攀龙附凤五 明争暗算六 急流勇退,明哲保身七 时时小心,处处提防八 作“良臣”,不作“忠臣”九 苦心支撑,力避嫌猜十 失掉后台的改革者
附 录一 “君主制”与“君主专制”——答洪家义同志二 封建政治制度的一个根本缺陷———读《说苑君道》三 专制主义统治与臣民的心理状态四 陶渊明“猛志”的继承与变异五 郑板桥的怪后 记
序/陈旭麓
谁会想到这本书竟是谢天佑同志的遗作,而且是一本未完成的遗作;它的出现早在意中,它的戛然中止却是那样的意外。在举行遗体告别仪式时,我的挽词写了这个难以相信的突发痛楚:
一书方梓行,一书成断简,才未尽也呕心死;
午夜传病讯,午夜惊噩耗,去何速耶挥泪哀。
上联是说他的新著《秦汉经济政策与经济思想》已三校特印。而他在高度责任心的驱使下,夜以继日地赶写这本《专制主义统治下的臣民心理》,忘记了自己旺盛的精力中埋伏的高血压宿疾。下联接着说他病发于4月24日晚间,翌日深夜(已是二十六日凌晨一时五十四分)即逝世,他才56岁。我因得悉病讯较迟,26日一早驱车去医院,他已先7小时去了。“去何速耶挥泪哀”,既痛他的未老先陨,又恨在其弥留之际未获一面。
32年前,谢天佑同志年华方茂,从武汉的华中师院毕业考入华东师大中国通史研究生班。那时在历史唯物主义、阶级分析的照耀下,史坛纷纷探讨历史人物评价问题,他以年轻人的锐气,参预探讨,崭露才思。1959年研究班毕业,留历史系任教,我们得以认识,以思虑接近,论学论事,常相过从,历30年风雨不渝。
谢天佑同志在学术上的造就,是从研究农民战争史展开的。自60年代初开始,他先后发表了关于农民战争史的论文30余篇,编著了农民战争专史,对历代农民战争的起伏和演进,反复研讨;对农民战争的性质及有关人物的功过,无不畅抒己见,所论富有思辨色彩,更怀着深厚的泥土感情,常说不为千百年受苦的农民说点话,是对历史的失职。当“文革”的阴霾过去之后,他倡议成立农民战争史研究会,主持农民战争史专刊,多次组织全国性农民战争史讨论会。在风靡的农民战争史研究中卓然成家,为侪辈推重。
持续的农民战争史的研究,对封建统治的鞭笞,对传统史学的改造,无疑起过很大作用。但是,由于“左”的政治思想的膨胀,锲入学术领域,深透社会生活,“左”成为带普遍性的思维模式。史学上虽以农民战争为纲,取代中国通史的原有构架,并认为只有“反攻倒算”,不存在任何“让步政策”,一凭义愤出发,这就偏离了中国历史的实际。对此,谢天佑同志有执着,也有困惑,然而他日益感到对农民战争史的单线研究,很难研究好农民战争史,认为应推向土地制度、地租制度、赋税制度等课题,研究封建时代的社会经济史。要有全局观念,才能有机地窥见农民战争史的真貌。随着这种认识的推动,一当“文革”落幕,他便把握升放、改革政策和发展生产力的大气候,立即着手社会经济史的研究。
秦汉是中国历史上具有开创意义的朝代,封建的政治经济进入成熟期,农民战争的兴起几乎与之同步。谢天佑同志即以秦汉为研究中国经济史的突破口,他重读《资本论》钻研商品经济的规律,几年间撰写了一批经济史、经济思想史论文,《秦汉经济政策与经济思想》一书,就是在这种思考和发愤中著成的。当他沿着秦汉往下一代代勘察时,又把目光停注于明清时代的社会经济,写出《况钟整顿苏州的官粮和吏洽》、《评王夫之自种自富说》等文,并开始了对明清江南城乡经济的调查研究。看准秦汉为入口,转向明清探出路,抓住两头开展对2000余年的中国封建社会经济史的研究,既具历史的识力,也有现实的波动。但他没有停止在两头,与此同时,又进行了综合的理论的探讨,撰写了《中国封建社会再生产与农民战争的历史作用》、《商品与道德》等文,视野和识力随同研究领域面伸展。
历史是人类活动的过去,而历史每走一步又都是从现实中来,百年、千年万年的历史莫不是现实的层垒,纵然逝去已久的历史也还会与现实发生某种联系,返祖与回归是常见的现象。所以,人们的历史思考并不是远离现实的。“文革”后盛行的历史反思更赋予了这种品性——历史与现实的巨大组合。谢天佑同志有强烈的时代感,有不可抑制的忧患意识。他从农民战争史扩向社会经济史的研究,字里行间不时透露出现代化经济建设的辐射。为从历史取得较多的借鉴与激砺。他的笔触又展向历史人物和凝结于事理中的心态分析,以读史札记的形式,抒写了《汉文帝好听“狂言”》、《康熙帝的苦衷》、《腹诽罪》一类短篇。1987年7月撰著的《专制主义统治与臣民的心理状态》一文,则是这种心理分析的系统化,它触摸了千百年的历史神经。文章在《解放日报》的内部刊物《新论》刊出后,为识者赞传,多种理论刊物竞相转载,由内部变为公开,引起很大反响。吉林文史出版社以所论恣肆新颖,请他扩充篇幅,撰作《专制主义统治下的臣民心理》专著,纳入该社的《历史反思丛书》,优先出版,在《光明日报》上刊登广告。谢天佑同志在这种要求和鼓舞下,几经构思,制订章目,奋笔疾书,分析从秦始皇嬴政以来君臣间的心机和智术,以及忠臣义士的应对苦心,别善恶,寓褒贬,鲜明地表现了作者的恨与爱。
“历史心理学”作为一门科学,约在本世纪20年代诞生于法国,其后传介欧美各国,在开放、改革政策打破封闭体的新时期里才进入中国大陆。虽然,中国以往的史书,在记述事实和人物中也可以窥见心灵的跳动,但以存在决定意识为旨趣,着眼对历史人物和历史活动的心力刻画,则是史学领域和方法上的开拓,而剖析人物心态又是推动和激发历史反思的机杼。谢天佑同志很快步入“历史心理学”的门坎,从个别到两千年臣民心态的分析,给研究中国历史增添新的养料,做了学术上的开垦工作。
学问是没有止境的,处在科学浪潮席卷全球的今天,新学科层出不穷,老学科分化再分化,一切学问都受到检验。谢天佑同志没有在这里踏步,没有迷惘,而是追上去,拥有它,用以拓宽自己的思路和学殖,这不仅反映于他已有的研究成果中,并且编织在他多种构思和新著计划中,如果再给他10年、20年岁月,他将会在史学园地里摘取更丰盈的果实。所以,80余岁高龄的戴家祥、苏渊雷两位先生,在亲临吊唁时,以婆娑老人送走中年,为之太息不已。
当我执笔写这篇序言,谢天佑同志已经离开我们五个月了。他的真诚的志趣,坦率的言谈,皆历历在人耳目。这本《专制主义统治下的臣民心理》虽写才及半,已成的篇章也未能经作者本人最后修订,但其思绪与锋芒真实地表达了作者的胸怀。当前文化事业受到商品价值的强烈冲击,学术著作出版难。吉林文史出版社仍毅然承诺出版这本书,风义可佩。
一九八八年九月二十五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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